第一回降莲台空莲说法话说明朝末年,山东泰安州有一乡民,姓白号双山。
夫妻两口,诚实作家,持斋敬佛。
生平有一毛病,是个鄙吝,随你至亲骨肉,平日相与时极其和顺。
及至钱银出纳之际,无论周贫济无,就是礼上该用的,也难出手。
不是推托事故,定是假装忙迫,必要短欠缺方为称心,家计颇饶。
只是年近半百,无男无女。
一日,双山夫妇商量道:
“我们两个勤苦节俭,积些家业,可惜无人承任。闻得泰山上神道极灵,何不备些香烛去求祷一番。或者山神鉴格,降得子女,也完我们心事。”
算计已定,就拣一好日,要到泰山进香。
是夜就虔诚沐浴睡了。
睡到半夜,忽梦见天上降一金甲神人,送一枝莲花来,双山亲手接住,及到醒来,还觉得吞气馥郁。
天明起身,对婆子道:
“我昨日诚心要求男女,夜间就有奇梦,梦见天神送一枝莲花与我。莫非山神怜念我们作家人要出去进香,未免盘缠费用,虚费无益。自古以来,相传神道是聪明正直的,只要一点真心诚敬他,他自然感格。难道希罕这几枝香烛、几张纸马?我如今在家祈祷便有好梦,不若多吃几月素斋,一心向善,或者邀天之幸,不至绝嗣,亦未可知。”
因此把进香念头息了。
可见悭吝的人,若省得一文,连神道也要骗的。
过了几月,果然梦寐有验,那婆子就有了胎。
看看十月满足,临盆之际生下一个女儿,眉清目秀十分可爱。
邻里也有贺他的,他想,受人礼物,必要请人吃酒,虚费钱财何益。
遂贺也不受、酒也不请,仍旧关门吃饭,一过数年,安然无事。
那女儿越长越大了。
不意,天运无常,那一年适值旱荒,双山撑持过了。
谁想,第二年越发大旱,赤地千里,济南、兖州一路,寸革不生。
四远饥民,打家劫舍。
双山家内所存粟麦,尽行抢去。
他是平日一毫不舍得的,见了这光景,气闷不过,夫妻不上半月。
都气死了。
乡邻将他几间小屋变卖完葬,结果他夫妇。
只存那个女儿流离漂散,日逐在街上抄化度日。
且是人情恶薄,亲戚故旧,就是平日受恩的,见人家衰败,还不肯知恩报恩;何况双山存日是个水米无交的,他遗下女儿,谁人肯收养他!幸喜女儿气质比别人不同,虽则小小年纪,偏要自己主张,人有骗他,他竟不信。
所穿的是孩子衣服,除了近邻,也不晓得他是女儿,竟象小厮一般。
怎奈家业荡然,投身无路。
忽一日往街上闲走,适见一个光僧,随了几个徒弟,在一所野旷之处打坐。
那白家女儿,正在无聊,也挨身在老僧旁边坐下。
只见那老僧问道:
“你是谁家之子,怎么一人在此?”
那女儿乖巧,竟不说自己是女儿,答道:
“我是前村白家的儿子,今年十二岁。只为年时荒旱,父母皆亡,孤存一身,无处着落,平日又无好亲眷可以照顾,实是无可奈何。”
说了这一句,便呜呜哭将起来,引得那老僧慈悲念切,说道:
“阿弥陀佛,有这样苦事!贫僧是北边来的,闻得泰山中有一尊活佛,要去参见他,故在此经过,歇息片时。今见你这般困苦,何不随贫僧同到山中出家度日?”
那女儿暗思,抄化艰难,不如随他去图个安饱,未为不可。
就答道:
“若得老师父救我,带挚同去,极好的事了。我又无行李,今日就同走罢。”
竟假做小厮,随几个僧人,一路行走,到了泰山中。
却说这泰山,是五岳之宗,高四十余里,阔不可量。
其上有日观峰、丈人峰、莲花峰、明月峰,又有石径峪、桃花峪、黄岘岭、飞雁岭、白云洞、水帘洞、黄花洞、玉女池、王母池、白龙池、封禅台、五大夫松。
山中又有一座涌莲庵,建在最僻之处。
那庵中一个老僧,法名真如。
当初原是儒家出身,读书明理。
后来削发披缁,做一个苦行和尚,不念佛,不肯招徒弟,也不住寺院,只择得一处无人耕种的荒地,便随高逐低,不论粟麦蔬菜桑麻之类,一概种植。
却也奇怪,凡是他种的,生的又丰盛,卖的又价高,除了一身日用之外,件件存余堆极。
他就将每年堆积之物施舍贫人。
有丧事不完助他他成葬,有亲事不就的助他成婚,有饥寒困乏的助他饱暖,有粮税不足的助他完纳。
若堆积之物助完了,再种植起来,依旧助人。
有人教他诵经念佛,他说:
“我生平不要人财,不贪色欲,不慕功名,不轻贫贱,不重富贵,不修来世,与人无争。但一身吃着的,靠天地种植起来料理,倘若有余,便要周济人急,只算把天地生养之物仍旧还了天地,为干我事,何等干净。我做和尚是这等的,何消诵经念佛。”
如此苦行二十余年,忽然一夕灯下现出一尊金刚来,口中朗诵经内四句谒言: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。
如露亦如霜,应做如是观。
那真如不流不忙,立起身道:
“你的话甚好,我已明白了。”
他原是识字明理的,因自号曰“真如”。
嗣后,渐渐心里透彻,晓得过人未来之事。
往往论人未来事情,屡屡应验。
因此,人人播扬,处处传说,称真如是个活佛。
当时就有一般和尚推尊真加为法师,要他坐方丈。
真加大骇,遂潜逃至泰山中。
适值日晚,无处投宿,他就趁着月亮从山中僻路走去。
见一处林木参差,清泉秀石,幽异非常,遂坐在石上。
忽见涧水中涌出见朵莲花来,真如喜悦,知是个异境。
次日,便攀木樵柴,草创一间茅屋,自题匾额叫做“涌莲庵”。
谁知创造这庵之后,便有好事的相传出来。
那和尚们闻知,个个到涌莲庵亲近活佛,好借这名色在外边化银子。
岂料真如是个最怪借佛法骗人的,他见众僧来皈依,便创起规矩,偏要不化斋不念佛,日间耕种,夜间静坐,若发一言,便是妄想,摈弃山外。
那些和尚初来时想是一件好生意,今见如此枯寂,就退去了大半,只留几个耐心苦守的相伴过日。
只是真如道性迥异常人,故此远方慕道的,不怕吃苦,都来相见。
当日那北边来的老僧,带了白家女儿,径到涌莲庵来。
因昨日晚,不得相见,至次日上午,真如上堂说法。
他的说法,与别个善知识不同。
别个要参语录,要棒喝,把几句无来历的话,叫做“机锋相凑”,通是一般鬼混的意思。
这真如一走上堂,心里便晓得来参的人是怎么样。
不待开口,便叫众人不许思想做佛:
“你们后日都要死的。到得死对不要怕痛,那如来也是皆痛的,你若怕痛,我今日便与你一刀。”
只这一番话。
不知是什么缘故,论到北边那老僧来参,真如便道:
“不要参,我以前的话,你们都听见,不过如此了。只问你昨日带来的孩子,是男是女?”
那老僧见问,吃了一惊,一时对答不出。
真如呵呵笑道:
“不要讲了,可送他到后边屋里,每日与他两顿饭吃,也不与他剃头发。”
那老僧不知所以,因说道:
“既是老衲带他来,也叫他一见大和尚,题个法名。”
真如道:
“这个使得。”
因唤那白家小厮来参拜了。
真如道:
“好个孩子,只是秀美太过。你既到我涌莲庵来,正如落水的人爬到岸上一般。”
因此取名莲岸。
自此以后,那莲岸朝夕伏侍真如,凡遇说法之时,侧耳细听,至于文墨字句之类,留心访问,真个聪明胜人,闻一知十。
光阴迅速,一过六年,那莲岸已是十八岁了。
自思:
“我是女身,假充小厮在此混过几年,终无了局。不如出山去,轰轰烈烈做一成家创业之人,强如在此混过日子。”
看官,那莲岸是个女子,为何有这英雄气概?不知他原是天上星宿差遣下来的,当初投母胎时原有莲花感梦之异,故此年纪大了知识不凡。
惟真如晓得,别人那里得知。
一日,莲岸走到真如面前,跪下禀道:
“自莲岸亲承法旨,已经六年。自想人身难得,若是悠悠忽忽过了一世,岂不辜负了南斗注生、北斗注死的意。如今莲岸禀明法师,要出山去做一个世间有用的人。”
真如听了,叹道:
“我原晓得你不是佛门中人。若不放你去,只是天生你这一副心性,自然留不住的。若放你去,只可惜世上的人不知受你多少累,岂不可恨。如今也索罢了,这也是天数如此,非干我事。我明日上堂时,亲送你出山罢。”
莲岸拜谢而退。
次日,真如鸣钟击鼓,聚集僧众上堂说法,说了许多生死门路。
到后来,独唤莲岸来说道:
“莲岸,我知你出不得家,因此送你出山去,我有一封口帖儿与你,若遇饥荒之时,可开来看。数年之后仍来见我。”
莲岸深深拜谢,竟自出山。
行了一日,到晚间遇着一个白须老者,把手一拱道:
“莲岸小师,往那里去?”
莲岸道:
“我要下山,寻亲眷去。”
老者道:
“如此甚好,我同你走。”
原来那老者不是常人,是本山中积年得道的白猿。
因他在真如庵中时常听法,故此认得莲岸。
是晚,莲岸同那老者行走不上二三里路,见一草庵,老者便同莲岸在此草庵中歇宿。
睡到半夜,外面一道火光透进庵来。
莲岸惊起,依了这光,寻觅出去。
见庵后一间石屋,两扇石门紧闭,那光就从石门里照出来。
莲岸欢喜,知此中必有异事,急急回庵,叫老者问道:
“老师,后面石屋里是何宝贝放出光来?”
老者道:
“啊呀,这光被你看见!也罢,我实对你说。此中有一卷天书,是洞府仙曹留藏的,着老夫看守。经今五百余年,不曾出世,故此夜夜有光。”
莲岸闻言大喜道:
“这宝光今夜被我看见,老师何不传授弟子?”
老者:
“这书乃仙曹秘箓,不可轻易授人的。你若要取,且看缘法如何。”
遂同莲岸走到石屋。
莲岸双手把石门一推,竟推不开。
老人教莲岸向石门拜了四拜,只见石门两扇同开。
莲岸同老人走进去,内中有一块大石,老人道:
“书在此中,你自去龋”莲岸四旁抚摸,全无空隙,就问道:
“书在石中,何从取出?”
老人道:
“你向石头拜上四十九拜,若是有缘,便可得书。”
莲岸遂虔诚拜过四十九拜。
忽听得石内一声震响,万道火光,直透半天。
莲岸仔细一看,见大石分裂,露出一卷天书,光彩烨烨。
莲岸取在手中,拜谢老人。
老人道:
“这书不可亵狎。”
莲岸将藏在怀里,恰好天明。
老人在庵中收拾饭,与莲岸吃饱。
遂谢别老者,独自走了二里多路,看见旷野萧条,人民稀少。
望见前面一株古槐村,十分高大,近前一看,见树旁一座关帝庙,匾上写“槐荫堂”三字,就走进去。
只见败壁颓垣,荒草满地。
走到庙后,见一老妇人,在锅中煮米粥。
莲岸问道:
“此处为何这等冷落?”
老妇道:
“原来你不知。近年山东一路,荒旱异常,路上饥死的不计其数。近日有一班饥民,成群结党,打劫为活,因此村里人都散了,只存我一孤老,不能行走,暂宿于此。不想天大造化,庙后有好些粟米,故此取来煮粥充饥。”
莲岸此时饥了,就把他粥吃了两碗。
见天色已晚,寻一间空房,宿了一夜。
次早起身,思想无计,就把怀中天书取出一看。
见上面写着《石室相传秘本阴符白猿经》,中间尽是天文地理、阴阳变幻、战阵用兵之术。
后面又写一行五个大字,乃是:
“谨守槐荫堂”。
内心想道:
“这也奇怪,他教我住在此间,必定有好处。”
遂安心住下。
便把壁上的尘垢都抹净了,地下的污秽都扫净了,阶前的草木都斫下了。
正要尽兴收拾,不想走到后面一间侧屋里,心下吃了一吓。
只见那侧屋两扇石板门关紧,他在窗洞内张了一张,里边甚是黑暗。
到底莲岸胆大,竟把石门掩开,就走进里头。
四边一看,真个可骇,但见破箱破桶内堆着的都是银子,不计其数。
旁边屋里积的,有多少隔年陈物。
这真甚么缘故?难道饥荒之世四围都没有,那冷庙倒堆贮起来?不知这一年,那些强盗乘了饥荒,各处抢劫,都藏聚在此处。
乡村中人民离散,那个晓得。
莲岸一时得了,大喜,仍旧把石门关好,放心居住庙中。
看官定想,莲岸一个孤身女人,彼时这班强盗难道竟忘了这宗财物不成?万一回转来,不惟财物原是他的,并莲岸一身也难保。
谁知,那年饥荒,官府安插小民,络绎而来。
第一严禁的是强盗,日夜缉捕,捉到了,不问赃物便一棒打死,是时不知打死了多少。
想是那一般强盗死多活少,所以槐荫堂内绝无人来盘诘。
乡村人个个晓得是冷庙,各不提起,听凭莲岸享用。
那莲岸得了此财,暗想道:
“我少时,父亲也是个认真作家的,平日柴米充足,只道一生受用,岂料命运不济,家业罄空,使我自小飘散到这般地步。我如今虽是女流,也曾经历许多苦境,幸喜真如法师训诲,不是个懵懂之人。我今若要看守家财,就再生也用它不荆不若生个法儿,把这项银子做一番好事,岂不是好。”
当时立了主意。
适遇山东一路,因饥荒之后百姓流离困苦,饥一顿饱一顿,顶风冒雨,不得安宁。
又兼官府征粮甚急,没有一刻心安,因此,城中乡村,个个都染疟疾。
一寒一热,都是疟鬼作祸。
请医吃药,并无一个愈可。
众人传说开来,尽道一桩奇事。
当日莲岸闻知此话,忽然想起真如法师传下一个封口帖儿,教我饥荒时开看,今见此光景,何不寻出来看是如何。
就将包袱内寻出,拆开一看,只见上面写道:
“藏经内抄出治疟灵符:囗囗囗囗敕今ⅠⅠⅤ此符,将朱笔叠书此四字,每书一字,念咒一遍。书完又叠,书“敕令‘二字。“令”字下连向上三点,念“敕”!咒曰:赫赫阳阳,日出东方,神笔在手,驱除妖瘴。
吾奉天帝急急加律令,敕!(连提提趯三点,第三点趯出尖头,重念此“敕‘字,如一喝。)此符,于日初出时向东方諵掌背心上,只不许一人知觉,疟疾立愈。莲岸看了大喜,想真如晓得未来,真是活佛。就取一幅纸写道:
“槐荫堂女师莲岸,神治时行疟疾,概不受谢。”
写毕,便将此纸粘在庙门外。
过了两日,就有近村的人来求他。
或是男人,或是妇人,或是孩子,俱来治疟。
人想他施什么药,用什么针灸。
谁知一件不用,止有一个灵符,立刻就好。
不上数日,四方传说,求符的便挨挤庙门,打发不开。
人要请他家中去,他执意不肯。
因此,庙中热闹。
以后疟疾好的,或有送监盒谢他,或有送酒米谢他,或有送钱银谢他,他一毫不受,对众人说道:
“我是泰山涌莲庵活佛的徒弟,当初受本师戒律,专一赈济贫人。如今列位不但病好了,若是有家内困乏的,或是有欠粮莫措的,不妨来对我说,我一一资助。”
众人听见这话,个个欢喜。
自此以后,来拜莲岸者日多一日。
一半是治疟,一半是求助。
莲岸一一打发得清清楚楚,并不烦人守候,把一个冷庙弄得如墟市一般。
那时官府也有闻得的,怪他聚集人众,出示禁止。
争奈小民俱是饥困余生,见了赈助的人,就如亲生父母,官府虽是禁缉,不过拿来打责,难道有好处与他的。
譬如笼中之鸟,拘得他身,拘不得他心,所以莲岸的声名大着。
欲知后来,请看下回。
第二回劫柳寨细柳谈兵却说莲岸济人一事,远近闻名,俱称为女大师。
不知他那里来这银子,人来求他的,无有不给。
内中有两个光棍,一个叫强思文,一个叫杜二郎。
他两个算计道:
“闻得女大师莲岸专要周济贫人,他年纪又轻,丰姿又标致,难道没有风情的?不过借赈济为名,要选几个好男子做些风流事业也未可知。我两个人何不去求他,勾引得他上身,不要说银子用不尽,把这娇嫡嫡的女人夜间受用岂不快活。”
计议已定,就走到槐荫堂来,拜见莲岸。
莲岸问道:
“你两人有何事?”
两人道:
“在下原是好人家儿子,因年时荒歉,无室无家。知道大师仗义疏财救济贫乏,故此特来拜见,愿在大师门下效奔走之劳,图安身之策,求人师收用。”
莲岸见两人全无诚实气象,就道:
“你两个既要住在此间,这也不妨,须要凡事小心。”
两人道:
“在下也识几个字,自然是谨慎的,不消分付。”
莲岸道:
“既是这等,你且在堂前住下。”
当日就收用了。
你道,这两人一团歹意,为何莲岸不择好歹便收用他?不知,莲岸自受《白猿经》后,其待人接物,步步用着兵机。
他想:
“这两人气质好险,骤然来投,我若不收留,放他出去,他必坏我的名声。不如收在庙中,以后调度他。”
那两人不察莲岸深心,只道是好意,满心欢喜。
住了数日,不见差遣,无由亲近。
再过两日,正值莲岸生辰,庙中斋佛求福。
两人私计道:
“我与你始初要如此如此,故投身到这里。如今冷冷清清,没个门路。恰好明日是他生日。我们把衣服铺盖尽数当了,买些汗巾香粉之类代献,再把几句巧话逗着他心事,待得到手时节,何愁不富贵。”
两人定计,次日当真买了许多东西献与莲岸道:
“小的们没什么孝顺,特买些香帕之类与大师上寿。小的想,世间日子是容易过的,象大师这样青年,正好受用。小的感受私恩,不知怎样图报。”
莲岸已知来意,笑道:
“生受了,你们且出去,我自有主意。”
二人退出,想大师的话,暗暗欢喜。
挨至黄昏时候,忽见一个小童拿一壶酒并两色菜,出来道:
“大师分付说,你们两人每事谨慎,送这酒来赏你。又分付你,大师要用两匹锦缎,你们明日可买送进来。”
两人听了,又喜又惊。
商议道:
“我两人俱是贫人,那里有许多银子买那锦缎!”
又想道:
“我们若得亲近他,何愁没有银子。明日可将身子抵卖,诓骗些银子,干这桩事。”
次日早起,往外边寻一人户,央个保人,把身子抵银六两,愿加重利,十日内便还。
晚间就买成锦缎送进去。
莲岸收了,并无话说。
两人坐卧不安。
至夜深,就往里头打听,见内门处处不关。
两人算计道:
“每日间,内里绝早关锁,今夜为何这时候还开在那里?这分明是待我们进去。”
想了一会,越想越真,不觉欲火勃发,竟走进去,径到内房门首。
但见房门半开,那莲岸艳装妖冶,瞌睡在灯火之下。
两人大喜,推开房门,就跪在身边,叫声:
“大师!”
只见那瞌睡的抬起头来,仔细一看,不是莲岸,却变一个奇形怪状的人。
你道这怪是谁?原来是莲岸用阴符之法变成的,叫做“假形魇鬼术”。
两人看见,一惊不小,转身便走。
外边的门已处处关锁了,堂后转出两道火把,莲岸手执利刃,喝教妇女们:
“把这两人捆了!”
那两人见了这模样,先把魂灵儿吓去了大半,一言也说不出,听凭他捆缚。
莲岸也不发一语,叫抬到后面小屋里放下。
这是莲岸暗暗打听明白,故设此机关,知他必落此圈套。
那两人足足饥了两日,到第三日,莲岸方叫把两人扛出来,对他说道:
“你们这两个想做歹事,如今是要死还是要活?”
两人哀告道:
“罪该万死,望乞大师赦宥!”
莲岸道:
“我若饶你们,那大户的银子你们把什么还他?放你们出去,也是个死。”
两人放声大哭。
莲岸道:
“你们若能改行从善,我依旧看顾你们。若后来再有过犯,便饶你们不得了。”
两人道:
“若得大师开恩,小的们以后再不敢生一毫歹意。”
莲岸叫放了缚,倒把六七两银子与他,着他速还大户去。
两人磕了头,就象死里逃生一般,爬起来就走出去。
看官,那莲岸既知这两个是歹人,为何又把银子与他,要知,兵法用人之法,必先加之以威,随后继之以恩,使他心服,无论好人歹人皆为我用。
这是莲岸极稳的见识。
两人既出,莲岸私计道:
“他两人既已如此,也不怕他再有凶恶。但是,我这声名渐渐发露,不如创起一个教门,设一规矩,收拾人心,做些事业,岂不为美。”
遂传说道:
“我是涌莲庵活佛的弟子,当初奉法师之命,出山来行教度人。如今有入我教者,不论老少男女,个个使他衣食饱暖。但自今为始,若是来皈依我的,各人有个记验,都要在左手臂上刺一朵莲花,便是我教中之人。若不刺的,我也无银资助了。”
却说,那四方小民,只为饥荒之后,谁人不喜饱暖,听得莲岸有这教门,个个心悦,皆不畏痛,任他刺莲花在臂上。
孰知莲岸有个法度,用针刺下,一毫也不痛。
这是何故?原来莲岸把《白猿经》看熟,经上许多符咒,内有一符叫做“神针人臂法”:囗囗囗囗囗右符,将左手做三山诀,顶清水一升,向东方立,右尹执针,从空中书符水面上,每书一字,口中念“王子五行西山镇”一句,书完,将针在虎口内,吸水一口喷在臂上,以针针下,不痛无血。
(三山诀:屈下中指,第四指竖起,余三指是也。
虎口:大指食指间也。
)莲岸看了此符,欣然领会,故此就创起这教来。
凡来入教的,他就一口法水,与他刺莲花,果然不痛,因此,众人入教的越多。
莲岸自有主意,凡老弱男女各与他饱暖。
内若有强壮多力、识字明理者,不惜钱财,待之上等。
这个呼做“白莲教”,因他姓白,生时有莲花之异也。
自设这教,不上两月,四远的人相继而来,直至数百,莲岸俱收在教内。
其中有两个少年:一个是顺天府人,姓李名光祖,有万夫不当之勇,因家业荡废。
飘零在外的。
一个是南京秀才,姓宋名纯学,家贫落魄,无室无家的。
莲岸看那两人,皆是有用之才,极厚待他。
自后,两人颇用兵机,部勒人众。
囗囗器械衣甲,将有举动的意。
是年三月望日,新泰县知县,偶从槐荫堂经过,见那人烟聚集,就唤衙役问道:
“世路荒凉,为何这一处甚是热闹?”
衙役将女师济人之话一一禀明。
知县疑心,次日申文,约同山东路总兵官,将要擒捉。
早有人报知莲岸,莲岸道:
“若得宽缓一两月来捉,待我图一个安身之地,我就不怕他了。”
遂差宋纯学装做斯文模样,取银几百两,就教中有因亲及亲的衙门里人,知会各官说道:
“女师不过倡导佛法,就要拿他,并无实据。不若宽缓一两月,察访他实迹,方好整治。”
各官听信这话,又想是女流,未必大害,先差缉捕人役外边访求,按兵不动。
莲岸闻知这消息,心中欢喜,以为得计。
就唤李光祖去分付众人道:
“大师立教,不过救你们的贫苦。如今官府生起疑心,把你们看做歹人,若是大师有不妥处,你们臂上都有记验,是刮不去的。况且大师的威福,非比几人,你们须要顺从,听他差遣。”
众人道:
“我们受大师大恩,就要使我到水里火里去,也是愿的。”
光祖进来回复。
莲岸知道众人归附,便着光祖于众人中选择强勇的,分别器械,教习起来。
适值山东地方有深山险要之处叫做柳林,林内有个寨主,混名叫做番大王,生性多勇少谋,手下有四五百喽罗,占据柳林,打劫往来客商。
官兵因柳林深密,难以进剿。
莲岸打听得这所在正好安身,就差杜二郎、强思文两个,装了几口袋布,从柳林过,分付如此如此。
两人依计把牲口驮了布,望柳林而来。
到了林外,只见一伙强人突出,放了一支响箭,竟来劫住牲口。
杜强两人见了,忙跳下马,伏在草里大喊道:
“这布匹是白莲女大师的,要往别省去卖,买些锦缎礼物要送番大王的,求爷们放路。”
那些强人听了,就把两人缚了,将牲口一齐赶进柳林。
真个柳荫密密,山坞重重,转了几十弯,才到寨前。
枪刀摆列,令人惊怕。
一个强人先进去通报,不多时走出来,带那两人进见寨主。
过了三四重门,见一高堂,内中一个穿红的,满面虬须,坐在中间。
两人知是番大王,俯伏在地。
番大王问道:
“你们是何人?”
两人道:
“小人的教主是白莲女大师,广有钱财,聚集人口,住在槐荫堂。近日被官府欺他女流,他要亲来投拜大王,先着小人把布卖了,买些礼物。不想遇见头领爷,带了进来。”
番大王又问道:
“你们的女师多少年纪?人材怎样?”
两人道:
“小人的教主今年十九岁,人材美丽,就如大仙一般。”
番大王听得此言,不觉神魂飘荡,满面笑容,叫人备酒席请两人吃。
两人拜谢,出堂赴席,在寨留了一日。
第二日,番大王把二十两银子分赏两人,又差两头领,抬着一副盛礼,同至槐荫堂,迎接女师。
分付道:
“布且留下。致意大师,也不消送礼来,寨中尽可居祝但要速来,方见盛情。”
两人拜辞而出,引两头领,径到槐荫堂,拜见大师,备说番大王之言。
莲岸听了,心中明白,便叫人准备牲口,将钱财货物尽数装好,先着宋纯学押送柳林去。
自己领了众人,又着李光祖选择二十名好汉,里面穿了衣甲,藏有刀斧,外面穿了长衣,夹辅莲岸。
只见宋纯学先至柳林,番大王接着大喜,把货物点明收了。
后来一簇人马,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。
番大王望见,躬身来接,众人齐声称美,番大王欢喜若狂。
但见跟了许多随从,后面还有牲口。
每一牲口驮了百十瓶酒,约有几千包,番大王只道都是宝贝,但点进去,接至里面,人排筵席,极其丰盛。
莲岸进堂,坐在首席,对面是番大王相陪。
莲岸道:
“远闻大王英雄盖世,奴家倾心动念,已有日了。只因官府不能爱惜贫民,奴家不得已周济一二,他倒有疑心,又欺负奴家是女流,故此特投贵寨。还不曾拜见尊夫人,怎么又费这盛席?”
番大王听了,认他是欲嫁与,便喜道:
“不才寄迹柳林,内室荆妻尚未曾有,从无开荤的人,还算是一个童男子。”
两人说说笑笑,将次举杯,莲岸忽然立起道:
“这酒味为何苦辣?”
叫左右:
“取我方才带来的酒,尽数打开,就在堂上暖起,敬大王一杯。兼之,今日喜席,着在外头领及众兄弟每人敬酒十瓶,教他开怀畅饮,这叫做“入门欢‘。”
当下杜二郎、强思文将酒分给各人,个个欢喜而饮。
堂内跟随的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汉伏侍吃酒。
番大王道:
“贵从众兄弟可在外管待,不消在此侍候,恐太劳动。”
莲岸道:
“不妨,这是奴家平日的规矩。他初进寨中,不要乱了法度,只叫他斟酒便了。”
番大王遂开怀畅饮。
真个这酒又香又甜,十分好吃,莲岸又尽情相劝,番大王纵意大饮。
两人话得投机,又把大杯轮流敬奉。
直吃到四更,番大王醉倒椅上,不能起立。
莲岸叫宋纯学出外去看,见众人俱已大醉。
莲岸就分付把堂内的门关了。
李光祖等丢个眼色,一齐脱去长衣,露出披挂。
番大王随身几个从人,俱被砍杀。
李光祖就把番大王砍下头来。
看官,那莲岸这酒,必定平日间不知将什么极浓厚的做就,但教人吃醉了就如死的一样,只是寨里好汉,难道再没一个有心计的,听凭他美人计弄翻了?不知他随从的人陪着外边,个个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,人家同醉,所以人俱不疑。
就是莲岸劝番大王时,也把巨杯奉陪。
为何独不见醉?不知莲岸预先出了重价,觅得一种草药,凡遇吃酒时候,略把些在口里咀嚼,随你怎样好酒,吃下去如水一般,立刻就醒。
所以,这一夜,一来一往,番人王便醉,莲岸独醒,故与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汉不曾吃酒的弄出这奇事。
次早,莲岸叫手下把番大王与从人的尸首往后园烧化。
挨至上午,寨里多少头领方才醒来,莲岸唤至堂前。
忽然,天色昏暗,黑风卷地,众头领俱吓呆了。
莲岸手拿一盆清水,向外倾出去,便下大雨,雷电交作。
这是《白猿经》上唤做“腾阴掩地法”。
停了数刻,天复明亮,众头领大骇。
莲岸道:
“我是涌莲徒弟,昨晚进寨,见你们寨主有些歹意,我如今已斩除了。你们各人,须要小心归顺,我自然加厚你们。众人已被法术惊慌,听得这话不敢违拗,个个拜伏领命。莲岸就着各人整顿兵器,练习武艺,皆有身手。又想道:
“我今托身此处,立个根基,究竟非终身之策。必须差几个心腹,往外边打听有奇才异能之人,招集进寨,共图大事为是。”
就差宋纯学扮做客商,付他几百两银子,出外做些生意,务要沿途察访,招取异人。
纯学领命,束装而去,同伴有五六个,一径出外不提。
却说徽州府有个程家,祖传的好枪法甚是厉害。
内中有一个名唤程景道,年纪二十余岁,他传习的枪法极高,兼之义侠过人,善晓兵法。
一日,要出外交结豪杰,就托做生意名色,带些货本,竟往苏松一路贩买布匹,要往河南去卖。
适值宋纯学也来贩布,在扬州饭店遇着,遂同房作寓。
夜间论谈近事,甚是契合。
宋纯学道:
“小弟原是金陵痒士,只为斯文一脉衰敝已极,故此弃了书本在外谋生,正所谓“玉皇若问人间事,唯有文章不值钱‘。这两句实令人感慨不荆”程景道道:
“观仁兄气概,原不是这几本破书可以拘得住的。即如小弟,一段雄心,托迹商贾,倘若有此快意,天下事尚未可知。”
两人说话投机,半夜共饮。
不期是夜景道因酒后讲些枪法,冒了风寒,次早发寒发热,不能赶路,纯学因他染病,不肯分别,住在店里与他煎药伏侍。
过了三四日,景道病好,感谢纯学,要与他同行。
纯学道:
“前日闻得山东一路布匹甚是好卖,况今岁枣子大熟,我们何不同去,卖了布买些枣子来,倒有利息。”
景道道:
“弟愿同去。”
遂雇了牲口,竟往山东路来。
行了数日,将近柳林,纯学暗令同伴到寨里去报大师,说访得一个好汉在此,须定计来赚入寨。
莲岸分派停当,就差此人密约纯学。
到了次日,已到柳林。
景道对纯学道:
“弟闻此处有强人出没,待我先走,你押着牲口随后而来。倘若遇着几个,须索结束了他,也显得我生平的手段。”
纯学依言,押了两队牲口,一队是景道的货,一队是自己的货,让景道当先。
走了二里,只见树木参差,并无人迹。
又走进去,回头一看,望见纯学叫苦连天,跌倒在地。
那两队牲口被五六个狠汉赶了一队往山坳里去了。
景道急走回来,扶起纯学,检点货物,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队。
景道笑道:
“抢我货去也不打紧,只可惜不曾遇着这般草寇,显我本事,如今幸喜兄的货留在此间,待我护送过这条路,你自前去。我在此必要寻着这班人,与他见个高低。”
纯学只是叫苦。
当晚寻店歇下。
纯学道:
“小弟被强人打得遍身伤损,行走不得。又可惜仁兄的货被他劫去。弟愿把自己的货转求仁兄替我去卖,买得回头货来赚些利息,做大家本钱度下去,岂可因一得一失就分你我。小弟在此将息几日,专等仁兄早来。”
景道是个直气人,见纯学这样真诚,便承任了。
却说,那四方小民,只为饥荒之后,谁人不喜饱暖,听得莲岸有这教门,个个心悦,皆不畏痛,任他刺莲花在臂上。
孰知莲岸有个法度,用针刺下,一毫也不痛。
这是何故?原来莲岸把《白猿经》看熟,经上许多符咒,内有一符叫做“神针人臂法”:囗囗囗囗囗右符,将左手做三山诀,顶清水一升,向东方立,右尹执针,从空中书符水面上,每书一字,口中念“王子五行西山镇”一句,书完,将针在虎口内,吸水一口喷在臂上,以针针下,不痛无血。
(三山诀:屈下中指,第四指竖起,余三指是也。
虎口:大指食指间也。
)莲岸看了此符,欣然领会,故此就创起这教来。
凡来入教的,他就一口法水,与他刺莲花,果然不痛,因此,众人入教的越多。
莲岸自有主意,凡老弱男女各与他饱暖。
内若有强壮多力、识字明理者,不惜钱财,待之上等。
这个呼做“白莲教”,因他姓白,生时有莲花之异也。
自设这教,不上两月,四远的人相继而来,直至数百,莲岸俱收在教内。
其中有两个少年:一个是顺天府人,姓李名光祖,有万夫不当之勇,因家业荡废。
飘零在外的。
一个是南京秀才,姓宋名纯学,家贫落魄,无室无家的。
莲岸看那两人,皆是有用之才,极厚待他。
自后,两人颇用兵机,部勒人众。
囗囗器械衣甲,将有举动的意。
是年三月望日,新泰县知县,偶从槐荫堂经过,见那人烟聚集,就唤衙役问道:
“世路荒凉,为何这一处甚是热闹?”
衙役将女师济人之话一一禀明。
知县疑心,次日申文,约同山东路总兵官,将要擒捉。
早有人报知莲岸,莲岸道:
“若得宽缓一两月来捉,待我图一个安身之地,我就不怕他了。”
遂差宋纯学装做斯文模样,取银几百两,就教中有因亲及亲的衙门里人,知会各官说道:
“女师不过倡导佛法,就要拿他,并无实据。不若宽缓一两月,察访他实迹,方好整治。”
各官听信这话,又想是女流,未必大害,先差缉捕人役外边访求,按兵不动。
莲岸闻知这消息,心中欢喜,以为得计。
就唤李光祖去分付众人道:
“大师立教,不过救你们的贫苦。如今官府生起疑心,把你们看做歹人,若是大师有不妥处,你们臂上都有记验,是刮不去的。况且大师的威福,非比几人,你们须要顺从,听他差遣。”
众人道:
“我们受大师大恩,就要使我到水里火里去,也是愿的。”
光祖进来回复。
莲岸知道众人归附,便着光祖于众人中选择强勇的,分别器械,教习起来。
适值山东地方有深山险要之处叫做柳林,林内有个寨主,混名叫做番大王,生性多勇少谋,手下有四五百喽罗,占据柳林,打劫往来客商。
官兵因柳林深密,难以进剿。
莲岸打听得这所在正好安身,就差杜二郎、强思文两个,装了几口袋布,从柳林过,分付如此如此。
两人依计把牲口驮了布,望柳林而来。
到了林外,只见一伙强人突出,放了一支响箭,竟来劫住牲口。
杜强两人见了,忙跳下马,伏在草里大喊道:
“这布匹是白莲女大师的,要往别省去卖,买些锦缎礼物要送番大王的,求爷们放路。”
那些强人听了,就把两人缚了,将牲口一齐赶进柳林。
真个柳荫密密,山坞重重,转了几十弯,才到寨前。
枪刀摆列,令人惊怕。
一个强人先进去通报,不多时走出来,带那两人进见寨主。
过了三四重门,见一高堂,内中一个穿红的,满面虬须,坐在中间。
两人知是番大王,俯伏在地。
番大王问道:
“你们是何人?”
两人道:
“小人的教主是白莲女大师,广有钱财,聚集人口,住在槐荫堂。近日被官府欺他女流,他要亲来投拜大王,先着小人把布卖了,买些礼物。不想遇见头领爷,带了进来。”
番大王又问道:
“你们的女师多少年纪?人材怎样?”
两人道:
“小人的教主今年十九岁,人材美丽,就如大仙一般。”
番大王听得此言,不觉神魂飘荡,满面笑容,叫人备酒席请两人吃。
两人拜谢,出堂赴席,在寨留了一日。
第二日,番大王把二十两银子分赏两人,又差两头领,抬着一副盛礼,同至槐荫堂,迎接女师。
分付道:
“布且留下。致意大师,也不消送礼来,寨中尽可居祝但要速来,方见盛情。”
两人拜辞而出,引两头领,径到槐荫堂,拜见大师,备说番大王之言。
莲岸听了,心中明白,便叫人准备牲口,将钱财货物尽数装好,先着宋纯学押送柳林去。
自己领了众人,又着李光祖选择二十名好汉,里面穿了衣甲,藏有刀斧,外面穿了长衣,夹辅莲岸。
只见宋纯学先至柳林,番大王接着大喜,把货物点明收了。
后来一簇人马,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。
番大王望见,躬身来接,众人齐声称美,番大王欢喜若狂。
但见跟了许多随从,后面还有牲口。
每一牲口驮了百十瓶酒,约有几千包,番大王只道都是宝贝,但点进去,接至里面,人排筵席,极其丰盛。
莲岸进堂,坐在首席,对面是番大王相陪。
莲岸道:
“远闻大王英雄盖世,奴家倾心动念,已有日了。只因官府不能爱惜贫民,奴家不得已周济一二,他倒有疑心,又欺负奴家是女流,故此特投贵寨。还不曾拜见尊夫人,怎么又费这盛席?”
番大王听了,认他是欲嫁与,便喜道:
“不才寄迹柳林,内室荆妻尚未曾有,从无开荤的人,还算是一个童男子。”
两人说说笑笑,将次举杯,莲岸忽然立起道:
“这酒味为何苦辣?”
叫左右:
“取我方才带来的酒,尽数打开,就在堂上暖起,敬大王一杯。兼之,今日喜席,着在外头领及众兄弟每人敬酒十瓶,教他开怀畅饮,这叫做“入门欢‘。”
当下杜二郎、强思文将酒分给各人,个个欢喜而饮。
堂内跟随的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汉伏侍吃酒。
番大王道:
“贵从众兄弟可在外管待,不消在此侍候,恐太劳动。”
莲岸道:
“不妨,这是奴家平日的规矩。他初进寨中,不要乱了法度,只叫他斟酒便了。”
番大王遂开怀畅饮。
真个这酒又香又甜,十分好吃,莲岸又尽情相劝,番大王纵意大饮。
两人话得投机,又把大杯轮流敬奉。
直吃到四更,番大王醉倒椅上,不能起立。
莲岸叫宋纯学出外去看,见众人俱已大醉。
莲岸就分付把堂内的门关了。
李光祖等丢个眼色,一齐脱去长衣,露出披挂。
番大王随身几个从人,俱被砍杀。
李光祖就把番大王砍下头来。
看官,那莲岸这酒,必定平日间不知将什么极浓厚的做就,但教人吃醉了就如死的一样,只是寨里好汉,难道再没一个有心计的,听凭他美人计弄翻了?不知他随从的人陪着外边,个个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,人家同醉,所以人俱不疑。
就是莲岸劝番大王时,也把巨杯奉陪。
为何独不见醉?不知莲岸预先出了重价,觅得一种草药,凡遇吃酒时候,略把些在口里咀嚼,随你怎样好酒,吃下去如水一般,立刻就醒。
所以,这一夜,一来一往,番人王便醉,莲岸独醒,故与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汉不曾吃酒的弄出这奇事。
次早,莲岸叫手下把番大王与从人的尸首往后园烧化。
挨至上午,寨里多少头领方才醒来,莲岸唤至堂前。
忽然,天色昏暗,黑风卷地,众头领俱吓呆了。
莲岸手拿一盆清水,向外倾出去,便下大雨,雷电交作。
这是《白猿经》上唤做“腾阴掩地法”。
停了数刻,天复明亮,众头领大骇。
莲岸道:
“我是涌莲徒弟,昨晚进寨,见你们寨主有些歹意,我如今已斩除了。你们各人,须要小心归顺,我自然加厚你们。众人已被法术惊慌,听得这话不敢违拗,个个拜伏领命。莲岸就着各人整顿兵器,练习武艺,皆有身手。又想道:
“我今托身此处,立个根基,究竟非终身之策。必须差几个心腹,往外边打听有奇才异能之人,招集进寨,共图大事为是。”
就差宋纯学扮做客商,付他几百两银子,出外做些生意,务要沿途察访,招取异人。
纯学领命,束装而去,同伴有五六个,一径出外不提。
却说徽州府有个程家,祖传的好枪法甚是厉害。
内中有一个名唤程景道,年纪二十余岁,他传习的枪法极高,兼之义侠过人,善晓兵法。
一日,要出外交结豪杰,就托做生意名色,带些货本,竟往苏松一路贩买布匹,要往河南去卖。
适值宋纯学也来贩布,在扬州饭店遇着,遂同房作寓。
夜间论谈近事,甚是契合。
宋纯学道:
“小弟原是金陵痒士,只为斯文一脉衰敝已极,故此弃了书本在外谋生,正所谓“玉皇若问人间事,唯有文章不值钱‘。这两句实令人感慨不荆”程景道道:
“观仁兄气概,原不是这几本破书可以拘得住的。即如小弟,一段雄心,托迹商贾,倘若有此快意,天下事尚未可知。”
两人说话投机,半夜共饮。
不期是夜景道因酒后讲些枪法,冒了风寒,次早发寒发热,不能赶路,纯学因他染病,不肯分别,住在店里与他煎药伏侍。
过了三四日,景道病好,感谢纯学,要与他同行。
纯学道:
“前日闻得山东一路布匹甚是好卖,况今岁枣子大熟,我们何不同去,卖了布买些枣子来,倒有利息。”
景道道:
“弟愿同去。”
遂雇了牲口,竟往山东路来。
行了数日,将近柳林,纯学暗令同伴到寨里去报大师,说访得一个好汉在此,须定计来赚入寨。
莲岸分派停当,就差此人密约纯学。
到了次日,已到柳林。
景道对纯学道:
“弟闻此处有强人出没,待我先走,你押着牲口随后而来。倘若遇着几个,须索结束了他,也显得我生平的手段。”
纯学依言,押了两队牲口,一队是景道的货,一队是自己的货,让景道当先。
走了二里,只见树木参差,并无人迹。
又走进去,回头一看,望见纯学叫苦连天,跌倒在地。
那两队牲口被五六个狠汉赶了一队往山坳里去了。
景道急走回来,扶起纯学,检点货物,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队。
景道笑道:
“抢我货去也不打紧,只可惜不曾遇着这般草寇,显我本事,如今幸喜兄的货留在此间,待我护送过这条路,你自前去。我在此必要寻着这班人,与他见个高低。”
纯学只是叫苦。
当晚寻店歇下。
纯学道:
“小弟被强人打得遍身伤损,行走不得。又可惜仁兄的货被他劫去。弟愿把自己的货转求仁兄替我去卖,买得回头货来赚些利息,做大家本钱度下去,岂可因一得一失就分你我。小弟在此将息几日,专等仁兄早来。”
景道是个直气人,见纯学这样真诚,便承任了。
次早,就将纯学的布到济南发了,果然布匹好卖。
就将银尽数买了枣子。
不满半月,依旧路回来。
到那店中,不想纯学已去了。
访问店家,店主人道:
“宋客人自两日前有个亲眷遇着,同他下去,说道离此不远,一站多路,等候老客。”
景道闻言,次早急急赶行,来寻纯学。
行到前日打劫的所在,谁想这一日的强人有几百个,截断去路,脚夫见了,俱已惊散,这些人竟把几百包枣子俱拖向里头去,景道大怒,喝叫:
“休走!”
绰了枪,急赶上前。
谁知这般人竟不与他厮杀,穿林过岭而走。
急得景道眼内火出,喊声如雷。
赶过几十个湾,但见绿柳参天,树荫遍地。
自想:
“这货若是我的也罢了,无奈宋兄这般诚实见托,我今空手回去,有何面目见他,我今也顾不得死活,必定要追转来。”
只管赶去。
赶到日色傍晚,林径愈僻,肚内又饥,仰天叹道:
“不想一生雄略,困于草寇,就死也罢,但是负了宋兄一片好心。”
又赶进去。
忽见前面一人叫道:
“程兄不必追赶,且歇息片时。”
景道一看,认是纯学,急问道:
“宋兄怎么在这里?我为这些贼人打劫了货,拚死追他,恐怕辜负了你。”
纯学道:
“多谢盛情。但小弟不重在货,而重在吾兄。此时想已饥困,且随小弟到那边去,取酒压惊。”
景道不知来历,随了纯学,走过一里多路便有一所房屋,两人一同进门,纯学就叫小厮暖酒来吃。
不多时,酒肴齐备,两人对酌。
景道就问来历。
纯学道:
“不瞒长兄,小弟见这世界,英雄无用武之地,未免一生碌碌实为可惜。此地乃小弟受恩之处,内里有个女大师,雄才震贡,久慕吾兄大名,特托小弟委曲求请,到此一叙。万望吾兄俯就,不胜感德。”
景道听了,沉吟不决。
纯学道:
“兄不用疑心,若不能建功立业,自有个善全之策,送兄归故里,绝不敢相负。”
景道此时没可奈何。
只得顺从。
过了一夜,次日早晨,门外有四个人抬一副盛礼进来,说道:
“大师致意宋相公,这礼送与程爷,分付就请程爷到里头相见。”
纯学小小心心奉陪程景道,走至里边,登了正堂。
莲岸步出。
景道将要行礼。
莲岸唤人扶住,说:
“不消大礼,只小礼罢。”
相见过,就排筵席。
莲岸亲自把盏,说道:
“小可虽是女流,颇知大义,终不忍使天下英雄困于草莽。倘不弃山寨,款留在此,后日或为朝廷出力,或自建功业,也不枉为人一世,未知尊意若何?”
景道自想不能脱身,只得说道:
“承大师开谕,景道安敢有违!”
莲岸道:
“君乃人中豪杰,倘有奇策,幸即见教。”
景道道:
“贾竖之徒,安有大志。但承大师下问,自当冒陈鄙见。今大师雄踞柳林,虽则官兵难入,到底不成大事。天下大事,不是荒山僻处乌合之众可以做得,如今有三大事,望大师图之。”
莲岸道:
“甚么三事,可为我言之。”
未知景道所陈三事如何,待下回细说。
第三回假私情两番寻旧穴当日景道进说三事:第一,是扶助天下文人,使他做官。
第二,是交结天下豪杰,为我援救。
第三,是赈济天下穷民,使之归附。
又要着有才干的人在各省开个大店铺,以便取用。
莲岸听了大喜道:
“我之得景道,犹汉高之得韩信,先主之得孔明也。”
遂依景道之言,行起事来。
即差强思文、杜二郎,同几个心腹的人,托些货本,只拣大郡所在,各处开张店铺,以待不时取用。
又差李光祖等数十人出去,遍访豪杰,教他四处响应。
柳林寨中,只留程景道做主,莲岸自己带领宋纯学,要亲到京都选择文人,兼之一路上周济贫乏,感动民心。
论起理来。
那莲岸既为教主,只该守住柳林,差各人在外做事业才是,为何要亲去选择文人?不知莲岸原有深意。
他想:
“英雄男子必要寻几个绝色美人取乐。难道我这个女英雄就没个取乐的人么?若要从众英雄内拣一个做了丈夫,他便是我的主了,这决不要。我只到各处去寻一个才貌十足的文人,用他欢耍,不用他理事,有何不可。”
就扮做男子,同宋纯学收拾行李出门。
只因自己姓白,法名莲岸,思想古人李白号青莲,他就暗藏姓字,改名唤做白从李。
自此以后,称白从李就是莲岸,看官谨记。
闲话休提,如今再表河南开封府,有个世袭百户,姓崔名世勋。
那世勋原是将门之子,英雄出众,忠义过人,年纪四十余岁。
奶奶安氏,止生一女,取名香雪,因安氏未产之时,梦见仙女手持一枝梅花与他。
乃至生下女儿,安氏叹道:
“梅花虽香洁,终为清冷之兆。”
因此取名香雪。
自此以后,再无生育,夫妻爱如珍宝。
五六岁上,延师教授,那香雪因此知书识字,才貌争妍。
一日,安氏对世勋道:
“我家无子,只靠这个女儿,你又不喜娶妾。我的妹夫王秀才,有一儿子,年纪与香雪相仿。近日,他夫妻不幸俱弃世了,我意欲接他儿子过来,与香雪中表兄妹,相伴读书。后日,此子可教,便承继他为子,你道如何?”
世勋道:
“这事也好。”
便拣吉日,差人去接王家儿子过来。
世勋夫妇一看,见他生得眉清目秀,与香雪一样标致,心中大喜。
就送他到学读书,求先生取个名字。
先生想了,说道:
“名叫做昌年,字叫文令,因他是个孤子,指望后日昌盛得意。”
世勋道:
“取得好。”
自此以后,表兄妹大家读书,真是天生一对聪明的人,不须先生费力,竟日胜一日。
过了数年,安氏因女儿长成,不让出外读书,请的先生,独教昌年。
果然文才淹博,志气高迈。
世勋甚喜。
不意安氏卧病两月,奄奄不起,对世勋道:
“自我嫁到你家,并无失德,只因没有儿子,终日忧郁。如今身子谅必不好了,只是心上放这女儿不过。我看昌年才貌双全,德行又好,趁我眼里,你将香雪许他,我死亦瞑目。”
世勋道:
“这也是我的心愿。如今俱已长成,极好的事。”
安氏又扯香雪的手凄怆一番,不多几日便辞世了。
香雪日夜痛哭,世勋料理诸事,时常安慰女儿。
王昌年感念母姨之恩,又且有小姐姻事,也要尽三年服制。
世勋因有婚配之命,遂不把继嗣提起,这事不在话下。
却说李光祖承女大师命出外遍访豪杰,闻得陕西有个李公子,好贤礼士,他便将这教门聚集起来,竟到陕西纠合人众,与李公子合兵。
那时,朝廷闻知白莲教各处猖獗,诏各省调兵进剿。
那百户崔世勋亦在调中。
世勋闻得此信,也不惊怕,只愁家内无人照管。
当时有个亲戚,对世勋道:
“奉命出师,自然功成名就。但令爱尚自娇小,何不继娶一位夫人料理家事,便可放心出去。”
世勋想,此言亦是,就应承他。
做媒的说上一家,姓焦,是个再醮的,年纪也有四十岁。
世勋道:
“年纪不妨,大些正好理家。”
不上几日,娶到家里。
起初原说一个焦氏,岂知带了儿子,从母姓焦,叫焦顺,又有媳妇杨氏,夫妻两个生性淫恶。
世勋见此两人,无可奈何。
就令焦顺与王昌年同馆读书。
只见焦氏过门之后,把香雪待如亲生,解衣推食,十分怜爱。
杨氏也如嫡亲姑嫂一般。
世勋看见这模样,心里便放得下,收拾器械衣甲,随了主帅起身而去。
那焦氏自世勋去后,把钱银账目收起,又纵容儿子媳妇穿好吃好,渐渐把王昌年当外人看待了。
馆中先生,也打发归去。
是年适值学院考试,王昌年因守安奶奶之孝,立意不考。
焦氏便将家内钱银与焦顺外边夤缘,焦顺进?场,不知写什么上大人孔乙己在里头,便高高地进了一名学。
当时荣幸,自不必说。
一夜,焦顺对杨氏道:
“我进了学,作成你做了秀才娘,你也该把什么东西谢我。”
杨氏笑道:
“你要我财,我也没有什么,不过囗囗囗囗多奉承见遭就是。”
焦顺道:
“这不消说起。只是你的好处囗囗,教我每夜要请先生帮扶,甚不快意。你还是设一个法儿奉奉我才是。”
原来焦顺说这话,因他心里思着香雷小姐,故将这言语提醒杨氏。
杨氏明知此意,只不回答。
当夜上床,两个颠鸾倒凤,不知囗囗囗囗囗绢头,方得休息。
次日起身,焦顺出去。
杨氏想丈夫昨夜的话,分明是想香雪姑娘。
我今若不与他周旋,他两个日后自好了,不以我为德,反以我为怨。
况我心上也有个别寻主顾的念头。
我如今莫若把香雪骗来,与他撮合,就是我有些外事,他也管不得我。
”是晚焦顺进房,杨氏对他道:
“我想你前夜嫌我囗囗囗囗囗,想是要寻囗小的配你这付本钱了。”
焦顺听了,拍手笑道:
“我的夫人这样聪明,一句话便猜着我心事。”
杨氏道:
“只不知哪一个是你的心爱?”
焦顺便把思想香雪的意再四恳求。
杨氏道:
“这个不难。但怕你这东西被那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,教我愈加不称意。你今夜且在我囗囗的所在将养一番,明日算计也未迟。”
焦顺大喜。
是夜仍旧央姓角的做了替身,竭力奉承。
杨氏虽则囗囗,因帮手争气,也觉快活。
过了两三日,杨氏想:
“丈夫要干这事,甚是容易。我何不乘此机会也觅个囗囗的燥一燥脾,有何不可。”
因想起焦顺一个书童,叫做爱儿,年纪十九岁,气力雄壮,着他伏侍一夜,也是好的。
当日便对焦顺道:
“你今夜只说在朋友家住了,我房中无人相伴,央香姑娘同睡,到得深更,我自躲开,你竟进房取乐,再无不稳。”
焦顺大喜,就出去,直等夜间回来做事。
杨氏先到书房,对爱儿道:
“今夜相公出去,我独睡在小姐房里,待至深更,你可到小姐房里来,我开门等你,还你有些好处,切不可忘了。爱儿见说,不敢违逆,只得承顺。杨氏进来对香雪道:
“香姑娘,我有一件事求你。你晓得我一生最怕的是独睡,便是夜间老鼠厮打,也是怕的。今夜你哥哥出外去做文会,我的丫鬟又差到娘家去,无人相伴,特来央你相伴一夜。”
香雪道:
“嫂嫂既然怕冷静,为甚么又放哥哥出去?”
杨氏道:
“便是。我最怪他一做了秀才就有许多朋友来勾搭。如今幸喜得姑娘在家,日后嫁出去,不知还要受他多少气哩。”
香雪信以为实,也就依从了。
当夜姑嫂吃了夜饭,又说些闲话。
香雪一个女婢,叫做添绣。
香雪分付把自已的房门锁了,
“你到厨房里睡罢。”
杨氏道:
“太平世界,锁甚么门,就开着何妨。”
添绣一时懒惰,也不去锁,竟往厨房安歇。
姑嫂两个睡在一房,吹熄了灯。
只见更余之后,香雪睡不着,叫声“嫂嫂”,并无响动。
香雪心疑起来,穿好衣服,各处寻摸,不见杨氏,那房门是半开的。
香雪想道:
“今夜嫂嫂必有恶计,我不可住在此。”
因想:
“黄昏时我的房门也不要锁,着实可疑。我如今也不到自己房里,可到厨下,唤添绣起来伴我。”
谁想那焦顺起更时便藏在一间空屋,挨至半夜,悄悄进房。
满床摸遍,全无一人。
想道:
“必是香雪有些知觉,仍到自己房里去,我今一不做二不休,且走到他房门首,打听消息。”
原来,那夜杨氏布置停当,悄悄走到小姐房中睡下,等待爱儿进来囗囗。
不料爱儿畏惧焦顺,不敢进来。
杨氏守到半夜,适值焦顺摸来。
见香雪房门不关,心中暗喜道:
“香雪妹子原自有心,晓得我有些意思,因此不肯住我房里,却把自己的房门开了,明明叫我进去。”
遂推开房门,摸到床前。
杨氏在床上听见有人走响,只道爱儿来,伸手搀他。
(缺一百八十二字〕东方渐渐发亮。
两人正要讲话,不怨房门一响,唬得心里乱跳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原来,房门响是否雪同添绣要进房,听得床上热闹,不放进去,竟寻一把锁将房门锁住,仍旧到厨房里来。
房内两人无门可出,急得乱抖。
焦顺道:
“如今奈何?”
杨氏听见叫妹子,知道认错了,反不则声,挨到天亮,你认我,我认你,不觉得呆了,又好笑,又气恼。
焦顺把杨氏啐了几啐,杨氏也埋怨丈夫,两人到底疑心。
停了一会,香雪叫添绣把房门开了,在房门前将焦顺大骂,唬得焦氏不分皂白出来劝解。
两人抱头鼠窜而去。
杨氏自觉没趣,三日不出房门。
自小姐一骂之后,焦顺夫妇日夜在焦氏面前毁谤香雪,焦氏听信了,又晓得当初安氏曾把香雪许下王昌年,只因怨恨香雪,并王昌年也做了对头,时常茶迟饭晏,要长不能,要短不得。
焦氏早晨起来,便把香雪与昌年牵枝?带叶,寻些别事,咒一遍骂一遍。
香雪听了,无奈他何,只是向母亲灵座,痛哭几番。
焦氏愈加怒气,渐渐把恶声相逼,百般怠慢。
那王昌年向世勋出门之后,心中不乐。
又见焦顺进学,终日兴头,往往被他奚落。
及至焦氏在里头咒骂,一发不安。
想起先前承母姨大恩,自小抚养,临终时节特把小姐许我。
不想世态变迁,到了今日反教我进退无门,莫若到陕西仍旧依傍姨夫,或者他得胜回家,完了小姐姻事,也未可知。
是日,便略略措置些盘费,请焦氏出来说道:
“母姨夫在外,音耗不通,我要到陕西寻取消息,故此告辞。”
焦氏道:
“你在家无用,出去学些乖巧也是有益的。速速去罢。”
并不提起盘缠的话来。
昌年气愤不过,总不开口,就进来拜辞安氏灵座。
才到灵前,不曾一拜,心中悲伤,不觉放声大哭,拜了几拜,就出来了。
焦氏在旁说道:
“好好出门,做这样嘴脸,可厌可厌。”
香雪听知此事,有如乱箭攒心,从暗里也哭了一常遂写书一封,将簪钗首饰包了一包,约一二十金,着添绣暗暗送与昌年。
书中大约叙兄妹分离之情,并赐他候问。
末后带着几句心事道:
“百年之期,自甘死守。一心之托,岂忍生离。魂断青衫,泪浸红烛。”
云。
添绣将书物送至书馆,昌年看书,收了物件,对添绣道:
“泪枯肠断,不能写书回复小姐。至于终身之约,虽死不渝。小笺一幅,用此拜谢,但求小姐保重。此去到老爷处,一有好信,便即归家。”
添绣听了,就进来述与小姐,并送上诗笺一幅。
香雪含泪看诗,却是绝句一首,前半在下忘记了,只记得后一句道:却伴春鹃带血啼。
小姐哽咽无言,和衣睡了。
次早王昌年起身而去。
自此,小姐终日愁怀,恹恹成玻却说焦顺自房中出丑之后,还痴心妄想小姐。
自思:
“小姐平日最好文墨,我如今若要再缠,必须用文才欣动他,或是做一首诗,或是写一封书,央添绣送去,他自然心肯。”
遂提起笔,吟哦终日,改了又改,才写成一封书,并一首诗。
书云:生员兄焦顺,跪拜奉书小姐房前。
前日感小姐骂我,甚喜。
古人云,不打不成相识,何况亲口大骂乎。
自从骂后,夜夜思量此物,即如今日写书,甚觉费心。
闻小姐有病,必定想我哉。
吟得好诗四句,若看之,今夜何妨一做,我与你大妙也。
诗云:焦顺从来顺女娘,况兼小姐雪之香。
莫愁小脚三更冷,谨奉囗囗囗寸长。
焦顺写完,念了数遍,大叫道:
“好书好诗,不愁小姐不喜。”
就封了书,并拿银子一两,走到里面。
适值添绣出来,他便扯住道:
“我有一事求你,先送你银子一两。”
就在衣袖中摸出银子,并书一封,说道:
“银子你收了。这封内是一个名士做的诗,送与小姐看,千万不可遗失。”
添绣本意不肯,只因见了银子,连这封书也拿了。
他原不知此书厉害,竟走进房递与小姐,也不说是焦顺送来的。
香雪不知其故,把书开看,便大怒道:
“这个一窍不通的狗才,这样无状!”
先把添绣痛打一顿,就要往外边发作。
忽然自想:
“我是孤身无助的女子,若与他争闹,未免遭他恶口,连找体面也不好了。
莫若忍。